8個月燒完18億,呆蘿卜暴雷背后:任人唯親、倉儲空置、外包洗錢
2019年11月25日,鄭州,鄭東新區鑫苑中央花園小區,呆蘿卜中央花園店店門緊閉。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文丨鋅財經,作者丨陳凱樂,編輯丨單一
進入12月,杭州的氣溫已經跌到了10度。
冷的不僅有氣溫。作為呆蘿卜的一員,李諾想在杭州搖號的夢想,隨著社保的斷繳以及被強行離職,已經漸行漸遠。事實上,在過去的一周,懷疑、氣憤、失望,輪番襲向這個30多歲的年輕人。
同樣感受到這股寒意的,還有呆蘿卜杭州分公司的300多名員工。
事實無需贅述,11月22日,生鮮電商呆蘿卜官宣,因為經營不善而導致資金緊張。一時間,輿論嘩然。時光倒回到5個月前,呆蘿卜官宣獲得了由晨興資本、高瓴資本領投的累計6.34億投資。和其他需要燒錢續命的互聯網公司相比,呆蘿卜的月GMV已經過億。缺錢,似乎是永遠不可能出現的字眼。
正如CEO李陽信誓旦旦,“公司一共融了1.02億美金,這些錢100%用于公司的日常經營中去。如果挪作他用,我早就跑路。”
鋅財經獨家專訪了呆蘿卜杭州分公司的三名員工。結果發現:
CEO李陽,在人事安排上人任人為親;
而所謂的人員外包,卻存在洗錢嫌疑;
采購額高達9000萬的采購部,卻缺乏有效監管;
同時,面對“老鼠倉”行為,管理層卻聽之任之。壓斷樹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高瓴資本在查到壞賬后,收回了準備好的2億美元投資。
李陽的這根蘿卜,不是在冬天被凍死的,是從里面壞死的。
一拖再拖的工資
1800多萬,這是李諾最初估計的拖欠工資金額。
“杭州分公司有300多個人,以每個人每月人工成本為3萬計算。”李諾說。算上10月、11月,自己已經被拖欠了近6萬塊錢的工資。
事實已經被咀嚼了無數遍。11月20日,原本該發放工資的日子,卻毫無動靜。到了晚上8點,杭州分公司群發郵件,工資被延緩到20天后發放。
隨后,員工社保被斷,研發人員權限被收回。到了25號,杭州CTO劉峰開會承認,公司已經不行了。并在28號,通過朋友圈官宣,“杭州分公司正式倒閉”,宣布自己與呆蘿卜一刀兩斷。臨走之前,他還不忘放煙幕彈,工資在6個月之后發放。
員工調侃前CTO劉峰的朋友圈
CTO可以說走就走,但員工不行。準備搖號的李諾,頓時傻了眼;在還按揭的羅天,準備賣掉剛買的新車;更多渴望在杭州安家的員工,因為社保斷繳開始恐慌。300多人里,最終有100多人深夜跑到合肥總部,找到了CEO劉陽。
李諾和羅天也在,事實上,和其他100多人一樣,直到見到李陽他們才明白,加上其他地區,被拖欠的工資,高達3000多萬。
被壓壞的不是樹枝,而是整棵樹。
“我手上還有三輛車,賣了還可以抵500萬,給你們發工資。”CEO李陽在開完玩笑后,給出了兩個近乎玩笑的解決方案。
方案一:公司沒錢,賬上只有100萬,破產給5000人分;方案二:工資延遲一年發放,每個月發放1/12。
李諾始終不明白,不缺錢的呆蘿卜,什么時候開始鬧的錢慌。
呆蘿卜確實不缺錢。
呆蘿卜運營主體為安徽菜菜電子商務有限公司,成立于2015年10月。早在2018年8月,就獲得千萬美元的融資;到了2019年6月,還宣布拿到了高瓴、晨興累計投資的6.34億。
而且公司也在造血。
公開數據顯示,呆蘿每個月的GMV高達1.1億元。
“6個億的融資,大頭真正是從今年4月份進來的。”熟悉內部業務的路飛算了一筆賬。從2019年4月到11月,僅融資再加GMV,呆蘿卜的現金流已經高達15億。
但事實證明,呆蘿卜的燒錢速度超乎你的想象。在合肥的現場,有代表算過,公司的現金窟窿已經高達2.9億。這其中,包括了供應商欠款1.5億,門店充值金5000萬,合伙人保證金5000萬,還有員工的工資以及補償金4000萬。
“還有就是無論裝修、倉儲、供應商這邊全都是拖欠。”路飛說。
保守估計下來,在8個月的時間里,呆蘿卜足足燒掉了18個億。
2008年上映的《換子疑云》,講述了一位工薪階層的單親媽媽,歷盡磨難尋找丟失的孩子,但至死未休的故事。但現實比影片更魔幻,李諾曾經覺得,自己那6萬塊工資,早已不知去向。
錢去哪兒了
對18個億的消失,李陽想出了一個很好的解釋。“我們對增長的預期與需求太高,低估了生鮮的“燒錢”速度,以至于造成了消耗過快,這是我們“用錯”的地方。”
后來,負責運營的李諾,主抓運維開發的羅天,以及接觸業務線的路飛,把這事整明白了。整個戲從一開始,就是一部魔幻大劇。以CEO李陽為首的核心人物,一直在自導自演。員工的維權、眼淚、還有申訴,不過是小高潮。
“老板在用人上任人為親,核心的人物都是自己的人,沒有引入職業經理人;在關鍵的采購部,缺乏有效的管理制,滯銷品金額近乎三千萬;外包人員的引入,看似在吃空餉,實際上存在洗投資人錢的嫌疑...”一時間,高潮迭起。
這部魔幻大劇的第一個看點,就藏在最核心的采購部上,它存在監管缺失。
呆蘿卜杭州分公司被封
采購部究竟有多核心?
“我們平均一個月的GMV大概是1個億左右,其實我們的毛利并不高,生鮮蔬菜是平進平出,基本是沒有毛利。標品的毛利大概在10個點,所以基本上來講的話,我們一個月的采購額就應該9千萬左右。”李諾說。
而吊詭的是,每個月花掉9000萬的采購部,竟然沒有一套成熟的體制監管。“沒有一個內部的審計機構,定期審計。就是這其實是一筆糊涂賬,全是用手算的,”李諾對鋅財經表示,“一般來講如果大量采購的物資,都會有第三方的部門定期查一下采購的這些價格是否合理、透明,是否市場價。但除了生鮮之外,其實公司并沒有這樣的一個部門去做監管,我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呆蘿卜APP
而監管的缺失,直接導致貨品的滯納。“我們曾經看過,倉庫里實在賣不出去的滯銷品還有幾千萬。初步估計,大概有三四千萬,這對于高動銷的公司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
由采購部監管缺失的背后,其實引出了這家快速發展公司的第二點魔幻之處,核心部門的人員架構。
“這些關鍵部門的要害人員,全是李陽的親信。”李諾對鋅財經表示。
羅天告訴鋅財經,生鮮倉的負責人叫楊林志,是李陽之前的老部下,同時也是公司的監事。“倉庫端肯定是有問題的,至于問題有多大,就不得而知了。”而負責業務線的路飛則表示,“涉及薪酬發放的直接負責人,是CEO的表妹。”
在路飛看來,李陽活生生把呆蘿卜做成了家族企業。“都是他自己的人,想干什么都很方便啊。”值得玩味的是,在面對員工討要薪資時,李陽卻義正言辭,“這個公司不是我的,我只是給公司打工的。”
如果沒有暴雷事件,相信在不久的將來,李陽也將成為一家老小齊上市的陣營。負責財務的表妹,負責倉儲的老部下,以及不知名的七大姑八大姨,他們一起再續中國家族企業的榮光。
整部劇最荒誕,也是最高潮的地方在于,外包人員招募的過程不透明。
“我當時有看到一個數據,是人力資源部門分享的。當時倉庫的自有人員,一個月的人工成本大概是在4500元左右。但是外包員工竟然有5500元。”李諾說。
在他看來,公司請外包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為了降低成本,但是外包人員的人工成本,居然比正式員工的還要高,這是不可思議的。除此之外,外包員工吃空餉的問題,也暴露出這家公司的漏洞。
“我們內部得到的消息是,大概10月份左右的時候,投資方的審計在倉庫查出來有大量的空餉。空餉其實很好操作,我們是倉庫分撿,在凌晨12點到2點,是倉庫作業非常繁忙的時間。因此,我們會招募小時工。但麻煩也有,很難去監管,究竟是有多少人。而當時審計的結果,是有大量的空餉人員,在像蛀蟲不干活白拿錢。”李諾對鋅財經表示。
這一點同樣也到了路飛的認同,“勞務工有一些做賬空間,這里面存在了洗錢的嫌疑。發放薪酬的人是李陽的表妹,這種事情他(李陽)怎么可能不知道?”除此之外,路飛還告訴鋅財經,”采購,生鮮這塊,還有個洗錢的動作。就是賬期。生鮮這塊一般行規是日結至多不超過一周,呆蘿卜能做到最長五周。”
為啥能做到這么長?在路飛看來,關鍵是賴賬。“最后好的供應商都撤了,為了保障業務能繼續經營,傳采購側的人自己外面找人成立供應鏈公司給平臺供貨。再借口賬期長,抬高供價并給到參雜劣質的菜品的貨。”
在李諾看來,魔幻的操作還體現在倉庫租金上。
“我們的倉庫其實非常大,我們就是租半年或者一年,但這樣對現金流其實非常有害的。應該一段一段的去租,但是我們所有的,包括倉也好,包括門店也好,其實都是租了半年甚至一年。這種情況下來講的話,是非常傷你現金流的。”
路飛還告訴鋅財經,“倉儲的庫存利用率作假,實際上各城市除合肥外的倉儲空置率在95%以上,在明白資金鏈緊張的前提下,李陽并沒有及時退租,而是任由空置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后才有所動作。不知何故。”
但上行下效,“薅資本羊毛”的大軍中,也出現了商戶和員工的身影,路飛給的例子是赤裸裸的。
“那時候我們喊出5000萬豬肉補貼。實際操作卻是,半價豬肉,定價40,讓利是20,然后黑產買過來后30返還給肉商,肉商自己還能繼續在自己的肉鋪銷售,相當于各自套了10元出來。“為了騙取補貼,原本一天幾千塊錢的銷售額,最后硬生生坐上火箭飆到了上萬塊。”
除此之外,員工監守自盜、虛報損耗,也為這出大戲增加了足夠的噱頭。“他們怎么可能不知道,但是管理層根本不管。”路飛說。
消失的2億美元
在路飛看來,一個直接的導火索是,原本高瓴打算繼續領投B輪融資,但在看到賬目后及時撤手,這才引發了大規模雪崩。
“我得到的二手信息是,高瓴本來打算投資2億美元做B輪,錢都準備好了。但是一查完賬,心都寒了。”路飛說。
但在李諾看來,情況其實嚴重得多。“資方發現這個窟窿太大了,這就意味著公司有一些行為,連資方這種大股東他都有隱瞞。”
呆蘿卜融資歷史
對此,鋅財經咨詢了普華資本的合伙人。對方告訴鋅財經,一般VC投資后會做投后服務,持續跟蹤公司財務財務狀況的,所以再次投資時對公司基本財務狀況是了解的。如果再次投是領投,會再次詳細盡職調查,如果是跟投一般follow領投的DD報告。
而據路飛所說,在高瓴背后,也站著一批投資公司。在高瓴放棄注資后,后者同樣也止住了腳步。
上帝欲讓他滅亡,必先使其瘋狂。事實上,在B輪融資進來之前,呆蘿卜已經成了空心蘿卜。“當時20號的時候,我們當時都在等資方的錢進來,給大家發工資。后來高層說資方棄盤了。那個時候我們才意識到,公司可能要完了。”李諾說。
有人說,杭州的秋天只有兩周。在迅即的秋天之后,迎來的,將是嚴寒,這也是李諾等人的真實寫照。“杭州公司上周就關了,東西都搬走了,已經進不去了。”
路飛告訴鋅財經,隨著政府的介入,馬鞍山、南京已結清部分工資。“其實李陽他還是有還款能力的,但是我們目前還只能等。”
一個讓羅天印象深刻的事情是,在連續接待數十名被辭退員工之后,一位法律援助中心的律師曾嘆息道,“以前來維權的都是農民工,討要幾千塊錢的工資。沒想到你們白領也這么難,不過討要的是幾萬塊錢的工資罷了。”
聽完這話,羅天發了會呆,半天沒吱聲。
注:應采訪者要求,李諾、羅天、路飛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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