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題時代終結,最穩定的工作或許是創業
羅博深是誰?
他是美國卡內基梅隆大學數學系教授,1982年出生,父母為新加坡華人移民。但他為更多人所熟知的身份是一位奧賽教練。
他不僅在1999年榮獲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銀牌,還曾于2013—2023年擔任美國數學奧林匹克國家隊主教練,并帶領團隊在2015、2016、2018和2019年多次奪冠。此外,他還創辦了開源學習平臺Expii,并擔任首席執行官。
如今,羅博深卻在反思奧賽的意義。接受《中國科學報》采訪時,他指出:“過去的數學競賽考察的是誰會思考,現在卻變成了誰會刷題。”在他看來,單純的重復練習毫無價值——“作為公司創始人,我想要的是能提出新辦法的人”。
他進一步強調,只有能提出原創性問題并作出創新解答的人,才最具競爭力,否則不如每月花20美元讓AI來解決問題。他說,“現在最穩定的工作或許是創業,因為大量傳統行業的工作可能在5~10年之后就會被淘汰。”
一、“我不會去教怎么做題”
《中國科學報》: 我曾經在中學課堂上問老師,虛數和復數有什么實際意義,可惜老師沒能解答。回頭想,如果老師當年不僅僅讓我們做題,而是能把這樣的數學概念和定義講清楚,可能會教出數學家來。這樣的經歷可能在中國是比較普遍的,對此你有什么評論?
羅博深: 很多人在高中學數學的時候,都是關心怎么解題,卻無法知曉這些知識點和概念是怎么連接起來的。
平時老師會說,這個跟考試沒有關系,所以不用講。但是我的教育理念是,不應該只關注考試內容,而是看學生們有什么問題、有什么想法。你問的那個問題,就是非常好的問題。這樣的問題比做一大堆題好得多。我們應該鼓勵學生問這樣的問題,然后深挖到底。
其實我們應該改變教育方式。只是教孩子怎么做題,是沒價值的。當某個問題不在考試大綱里,可能99.99%的學生就不會問那個問題。這是非常可惜的。他們做的題目都是AI可以解決的,那些復雜的 (超綱問題) 才是我們應該教的。
《中國科學報》: 現在中國不少學校也在提倡批判性思維教育,你在教學里是怎么訓練學生批判性思維的?
羅博深: 無論在大學課堂,還是在我臨時帶的中學課堂,我都不會去教怎么做題,而是會把那個題目寫在黑板上,問大家有什么想法。我會很小心去設計這些題目,不希望學生說出“我記得應該用這個方法或者那個方法”。我要考察孩子們怎么思考,也希望孩子們踴躍舉手發言來一場頭腦風暴,說出他們的想法,最后大家會發現解題思路。
我不會拿出PPT來講課,這讓很多中國的家長不習慣。他們反饋說:為什么你不直接告訴學生怎么做?這樣可以節省時間,還可以多教一倍的知識點。
我認為那完全沒有價值,那只是在訓練一個機器人。很多家長習慣了標準化考試。那些內容是固定的,只需要掌握教材里的內容就可以了,每一種題型可以做上好幾十遍。
以前沒有AI,很多公司需要那樣刷題的人,但是現在我們不需要這些人了。很多人已經做過的事情,如今用AI要方便得多,而且成本也低得多。對我來說,AI的成本是每個月20美元,比員工的成本少了很多。
如果深挖到底,你就發現很多人對教育的理解只是考試和排名,但是我們要找的是那些具有原始創造力的人。他們不是最會刷題的人,而是會思考問題、能夠問出類似于你問到的那個問題的人。
二、“教育系統不應該是一個比賽”
《中國科學報》: 你說過,每個孩子都應該嘗試競賽數學。當時大家公認只有班里數學成績最優秀的學生才應該學競賽數學,那么你認為普通孩子學習競賽數學的意義是什么?
羅博深: 很多人學競賽數學的目標是希望考得很好,希望排名到前5%或者前1%。如果你現在的排名是在前75%,要跳到前1%,這非常難。那是錯誤的做法。那是在浪費人才,而不是培養人才。
他們的目標是錯的。對教練來說,肯定不能讓所有的人都到前1%。我所在的大學有一個數學競賽班,分了5個層次,同一層次的人一起學。他們不需要考慮自己是不是排在前1%,因為我們最需要的是那些情商排在前1%的人。
教育系統不應該是一個比賽,不是為了找出誰是最聰明的人,而是讓所有人都具備創新和解決問題的能力。
《中國科學報》: 你如今的理念是怎么形成的?你小時候的教育是這樣的嗎?
羅博深: 我小時候參加數學競賽是沒有教練的,而現在很多人報培訓機構,去學數學競賽的內容。
那些數學競賽班會直接告訴你怎么做題比較快,那就完全丟掉了數學競賽的好處。數學競賽的好處是,碰到一個新題目,慢慢想辦法來解決。但是現在很多家長眼里只要數學競賽分數。
現在數學競賽的價值已經下降了。以前的數學競賽考察的是誰會想 (思考) ,現在卻是誰會練 (刷題) 。
我自己也辦了一個線上學校,是關于數學競賽的。我們的教育方式就是我剛才提到的頭腦風暴做法。
《中國科學報》: 現在不能判斷奧賽選手的創造力,是因為他們刷題刷得太多了,對吧?
羅博深: 現在我也在帶高中生。我更想找那些會思考同時有大愛的人 (大愛就是讓我能夠看到你喜歡滿足其他人的需求) ,這兩個方面都很重要。怎么知道誰擅長思考呢?通過面試。因為從面試中可以發現,他是不是從來沒見過那個問題。你可以從他的眼睛看出來。
當你設計出一種考試方式,立刻會有一大堆培訓機構跳出來,研究你以前給過的考試題,發展出一個刷題的體系。這就完全錯了。真的工作市場不是考試,我看到很多人其實是在用錯誤的方式來準備。他們現在剛剛開始發現工作很難找。
《中國科學報》: 你是怎么面試的?能舉個例子嗎?
羅博深: 我最近剛招的兩個人很有意思,其中一個人今天開始上班。他以前學計算機,后來轉到商學。他對創業感興趣,之前開過兩個小的創業公司,本科時還是美國大學里的中國學生協會主席。
我特別喜歡這樣的人——會編程,同時也很有想法。他想到當程序員是沒未來的,所以他研究商業方向——將來到底應該做什么。他也有創業經驗,知道要做什么樣的東西去滿足客戶的需求。他特別喜歡中國文化,一心想讓大學所有的學生都來學習中國文化。其實我不知道他考試分數有多高。
我們是在洛杉磯認識的。吃過午飯,我要去另一個城市做演講。他就問,可不可以搭我的車,去看你怎么做這個演講。他說對這個事情很感興趣,要親自去看。這是一個創業企業家的想法。我喜歡這樣的人。
第二個人有兩個學位——藝術和心理學。之所以認識她,是因為她參加了卡內基梅隆大學的社會企業競賽,她的團隊拿到了第一,我是裁判。當天我們有一些互動,但印象不深。第二天她又來找我,告訴我,她有很多新的問題想知道答案。這說明她鉆進去了。這時候我就知道,她是那種在尋找變化世界中恒定價值的人。很多人并不是在尋找,而是在等。她不是。
我不管你選了什么樣的專業,那不重要。我也從來不會問你的分數。我看重的是你有沒有創造價值的能力和熱情。
三、“現在最穩定的工作或許是創業”
《中國科學報》: 從開始創業到現在,你一直是這個節奏,還是有了改變?
羅博深: 一直在改變。
十年前我的看法是,把所有的知識分為很多小的知識點。如果每一個知識點你都教得好,那就是好的教育。現在我發現,不應該教孩子知識點,應該教孩子怎么自己想辦法。
《中國科學報》: 你現在在做一件沒有標準答案的事,需要靠自己一點點摸索,這似乎對你來說很自洽。
羅博深: 是的。現在最穩定的工作或許是創業,因為大量傳統行業的工作可能在5~10年之后就會被淘汰。如果你是老板,AI的發展就成了非常好的消息。因為成本會降低。
以前,大家都在追求最穩定的生活,但是他們沒想到以前的“穩定”會變得最不穩定。那個很穩定的系統就是,小的時候好好學習、考試排名,考進大學繼續排名。這個系統讓你不需要多思考,只需要比旁邊的人跑得更快。
那種做法在以前是OK的,現在完全不OK了。如果你只是比其他人做得好,其實是沒用的。因為AI比所有人都做得更好。我們現在需要的是,真的理解人需要什么,怎么用現在的科技來解決、滿足人的需求。
我收到很多簡歷,那些簡歷是他們 (申請人) 隨意丟過來的。他們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工作,有的甚至把我們公司的名稱都寫錯了。
《中國科學報》: 你們現在的創業公司本質上是一個教育機構嗎?
羅博深: 像一個非營利機構。我們公司有一個特點,就是我的股份超過一半,所以董事會只有一個人,就是我。我們十多年來賺的錢都在回報。回報的意思是,我們有兩種學生——一種是付費的學生,一種是免費的學生。
我花了很多精力親自去貧困的地方,到這些地方的學校當老師,教過幾十個六年級的數學班。我要理解那里的需求是什么,然后給他們 (免費使用我們產品的) 機會。
我經常告訴學生,要創業的話,不要讓投資者占有超過一半的股份,否則你在公司就沒有話語權了,只想怎么回報投資人。而我自己的公司需要滿足我的想法, (雖然) 有點crazy,但我有自己想做的東西。
《中國科學報》: 有很多人在中年失業后會去跑網約車,或者去當自媒體博主,好多人覺得那是一種無奈的選擇。在你的視角看,這會不會是社會的必然,是將來很多人要走的職業選擇的路子?
羅博深: 對。不過開網約車也不算真正的老板,并且很容易被無人駕駛替代。但如果你善于思考和交流,也可以借助網約車創造更多機會。
我有一個例子。我們這幾天在澳大利亞,需要一個導游,助理就幫我聯系到一個小的公司。這個公司只有一個人。他對澳洲很熟悉,就租了一輛車帶著我們到處轉。他之前當過職業導游,后來就自己做了網站來接訂單。這個人不是一個特別會考試的人,但是他很會跟人交流,從而解決了真正的問題。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 科學網 ,作者:孫滔、王兆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