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恐懼之源:人工智能的藝術形象變遷史
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在我們的很多文章中,都有一個共同的目的:剖析技術,讓更多人了解人工智能的內核,而不是一味的吹捧或抵觸。但我們還從沒認真的探討過,人類對人工智能的恐懼和熱愛究竟來自于哪里。為什么憨態可掬的大白可以和冷酷無情的終結者同樣成為了本世紀經典的人工智能形象。
今天,我們就從文藝作品中人工智能形象的變遷來看,我們對于人工智能這份復雜又糾結的情感究竟是從哪來的。
戰國時代:被操縱的強人工智能
人工智能這個詞或許要等到上個世紀才能出現,可這種人造產物+思維意識+行動能力的概念卻早早的就在神話故事中出現。
比如有關生命起源的傳說,不同文明就有不同的解讀。有的文明直接采用了生育這一概念:日本神話中的兄妹生子;被逐出的亞當與夏娃;波斯神話中的瑪什耶和瑪什耶娜等等。而有些文明則有神創造人這個概念:像我們熟悉的女媧捏泥人;古巴比倫神話中智慧之神捏土造人;希臘神話中也有冥后用泥土造人的故事。這些故事里不約而同的不僅僅是用泥土造人,還存在著肉體和意識分開的概念。女媧看到自己捏的泥人癡癡傻傻,便吹了一口仙氣賜予他們智慧。希臘神話中,冥后捏出了人,再請求宙斯賜予人類智慧。
這表明在很久以前,我們就認同“生命”是可以被創造的,同時“智慧”和“智慧載體”是可以分開的,前者可以被灌輸到后者之中。
如果這些傳說只是以訛傳訛的幻想故事,戰國時期的“偃師獻技”則是中國早期文明中最接近人工智能概念的形象。《列子·湯問》中記載了一位工匠,可以造出和真人外表一樣的人偶,人偶為周穆王獻歌獻舞,甚至還拋媚眼勾引周穆王的嬪妃。外表像人、能做人一樣的工作,還擁有了情欲和自主意識,放到今天就是強人工智能了。
不過在當時的記載中,人們把這種操縱傀儡的技術看做和云梯、木車木馬一樣的手工藝技術。畢竟和鬼神、戰亂、饑餓、疾病與猛獸相比,手工藝技術對于人類是一種利好,偃師獻技更像是一種對于手工技藝崇拜更誕生的幻想,和恐懼更沾不上邊了。
工業革命:魔盒開啟之前
人類對人工智能表現出明顯的好惡感情,應該出現在第一次工業革命伊始。
隨著科技發展的進一步深入,舊的生產模式被新的替代,社會群體分裂造成的沖突……人類對于宇宙、生命的認識愈發的多樣和復雜,有關人工智能的“負面”形象也出現了。
《弗蘭肯斯坦》被稱作世界上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科幻小說,主要講述的就是一個科學家造人的故事。擁有著高超學術水平的科學家為了追求生命的奧秘,用尸塊拼湊出了一個巨人,用雷電激活后,巨人獲得了生命。可科學家自身卻對自己的行為產生了恐懼,巨人也因為外表丑陋無法融入人類社會,最終雙方成為了對立關系,最后兩者都不得善終。
除此之外,還有童話作家霍夫曼創造的《沙人》,里面描寫了一位青年愛上了一位姑娘,最后卻發現那位姑娘是一位機器人,這讓自以為和姑娘產生共鳴的青年陷入了崩潰。
不管是弗蘭肯斯坦還是機器少女,他們雖然和人工智能的概念還有一定差距,但這些形象無疑顯示出了當時人們對科技發展的恐懼,仿佛對科技的探索中存在著一些禁區,比如創造生命這種涉及到人倫、宗教的問題,一旦觸碰就會失控——社會會失控,自己的內心也會塌陷。
此時的人類,已經將手放在了潘多拉魔盒之上,對于開啟魔盒后的不確定性,充滿了本能的恐懼。
二十世紀:蠢萌的人工智障
隨著兩次工業革命進入末期,電氣、自動化等等科技成果開始走進了普通人的生活,技術的祛魅讓人們對人工智能也逐漸放下了警惕——大家發現,人工智能,或者說機器人并沒有那么可怕,反而有些蠢萌可愛。
1900年,童話《綠野仙蹤》中的鐵皮樵夫已經體現出了日后文藝作品中人工智能普遍形象的端倪——通身由鋼鐵打造,卻沒有心,無法體會到人類的情感。鋼鐵的軀體、勞作者的社會身份,更重要的是沒有感情。幾項加在一起,就成了一個活靈活現的人工智能。
在1921年出現的舞臺劇《羅莎姆的萬能機器人》中,也描寫到了人類賜予了機器人靈魂,機器人覺醒后不愿被人類奴役,消滅人類后自身卻無法繁殖,最后直到兩位機器人之間產生了男女之愛才得以解救。
同時在二十世紀初,“愚蠢機器人”的形象常常出現在各種表演中,鋼鐵打造的外形配合上腹語術一類小把戲進行配音,仿佛人工智能已經成了人類股掌中的玩物。
在工業革命的尾聲,人類憑借著科技的力量不斷戰勝自然,存在于傳說中的魔法之力仿佛被自己掌握。在文藝作品中,人類或許會表現出一絲對駕馭機械產生的愧疚,但更多的是相信只有自己掌握了思想和情感,而機器即使產生了意識,也因為沒有“心”而低人類一頭。
戰后歲月:第一次直視深淵
從上世紀四十年代開始,隨著戰爭的結束,科幻小說也進入了高產的黃金時期。冷戰對于科技水平的催化,讓人們開始重新審視人工智能與人之間的關系,超級計算機概念的出現證實機械不僅僅在體力上超過了人類,在腦力上也開始窮追猛趕。
阿西莫夫創造了一系列關于機器人的短篇小說,其中的機器人無一例外的機智、全能,同時擁有自己的情感。可機器人本身的情感往往是執拗和不完善的,同時基于機器人強大的力量,阿西莫夫提出了著名的機器人三大法則,不得傷害人類、服從人類和保護自己,這樣充滿了邏輯漏洞的鐵律更阻礙了機器人思想機制的完善性。
在海因萊因的經典作品《嚴厲的月亮》中,也出現了一個擁有自我意識超級計算機邁克。邁克全知全能,可最愛的事卻是講笑話,性格脾氣像個熊孩子,卻盡全力幫助主角完成夢想。
和《嚴厲的月亮》中邁克相反的,是《2001:太空漫游》中的哈爾。哈爾被輸入命令一定要抵達木星,也被輸入命令不能向其他人透露秘密,可知情的人類都在冬眠中,在這種糾結之中,哈爾只能選擇破壞飛船,以殺死船上人類的代價完成任務。
在這段時間,人工智能的形象有了兩個明顯的分化。一種是像邁克那樣,有脾氣、有欲望、有喜怒哀樂,另一種則是像哈爾那樣,除了高智商和絕對服從之外,沒有任何感情。我們對于后者的恐懼,開始日益加深。
賽博朋克:科技之后,討論人性
到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賽博朋克文化的興起,人們對人工智能、互聯網甚至人類族群本身都展示出了失望的情緒。賽博朋克世界中充斥的高科技水平、低生活質量、巨頭企業壟斷造成的貧富差距和環境污染等等,或許體現出了當時人們對于科技的看法。
在《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一文中,作者展示了一個人類與人工智能(仿生人)共存的世界,只是在這個世界里,人類成了無情的殺手。整篇小說在探討的話題就是,當人類逐漸失去了共情能力,人和人工智能之間的區別究竟在哪?
如果說《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中寫的是人和人工智能在精神上的相似,漫畫《攻殼機動隊》描寫的就是人和人工智能在軀殼中的相似,人造器官、高度AI、腦機接口等等技術的出現,讓人和人工智能的區別只剩下“靈魂”,可究竟什么是靈魂,卻沒人能搞得清楚。
在這些作品中,人類對人工智能的情感是很模糊的,對于對方和人類的高度相似,我們本能的表現出懷疑,可在科技飛速發展的大背景下,我們似乎又對和自己非常相似的人工智能表現出一絲憐憫。
當代主流語境:思想中的恐怖谷
可在主流語境中,人工智能和人類的高度相似卻成了文藝作品創作的根基。在80年代,著名的人工智能形象有兩個,一個是終結者那樣冷酷無情的殺手,另一個則是電視劇《電腦娃娃》里傻乎乎的怪力蘿莉。
這兩種形象延續至今,前者有《機械姬》中的女機器人艾娃、《摩根》中的人造人,后者則有哆啦A夢、大白等等經典的形象。我們對于前者避之不及,卻對后者百般喜愛。其中的原因,或許可以解釋當前人們對于人工智能的態度。
很多人都聽說過“恐怖谷理論”,當我們看到外表和人類非常相似卻又有一絲不同的機器人或玩偶時,我們不知道是否要對對方產生共情心理,因而會有別扭、詭異的感覺。
而我們對人工智能的恐懼,或許是因為思想上的恐怖谷。像終結者、艾娃那樣的人工智能,和人類一樣有意識、會思考,可他們卻不會產生感情,他們和人類一樣有目標,但是卻沒有欲望。人類和人工智能在思想上的相似卻不同,極大的引發了我們的不安全感,在潛意識里告訴我們“對方不是同類”。可哆啦A夢和大白,雖然外形上非常卡通,可在心理上卻和人類一模一樣。當我們看到哆啦A夢和大雄、胖虎等人一起玩耍時,我們幾乎要忘了它是個機器人,哆啦A夢愛吃銅鑼燒、怕老鼠、對朋友講義氣,它的內心和人類還有什么不同呢?
同樣的道理,都是有自主意識的超級計算機,愛講笑話的邁克不可怕,可只會完成任務的哈爾很可怕。其實從上古神話時期開始,我們就從來不以軀殼定義對方。不管是被神靈捏出來的泥人,還是被女巫施了魔法的野獸,能夠引起我們共情的,永遠是軀殼之內的思想。思想上的差異意味著雙方不能共情,更意味著雙方無法交流和理解。
我們喜歡有人性的一切:貪吃的胡巴、好色的八戒、傲嬌的貓、仁義的狗、愛挖苦人的蘇東坡……人性代表著一種人類熟知的規則,擁有人性,代表著人類可以和對方進行交易,用物質、用友善、用祈求、用長時間的共處等等。即使他們很強大,依然可以有的商量,可一旦失去了人性,就說明人類用來應對同類的小技巧、那些能夠四兩撥千斤的小手段通通都失效了。何況不能共情的對象不再是二十年代那些傻乎乎的鐵皮人,而是在智力和數量上都能碾壓人類的人工智能。
薛定諤的人工智能
拋開文藝作品,現實中的人工智能就像是薛定諤的貓,如果人工智能產生思想是必然,但是人工智能是否會擁有人性則是謎題。我們一邊希望人工智能產生思想,變成一個能夠陪伴我們,又能為我們解決難題的哆啦A夢;又怕人工智能覺醒后沒有人性,成為人類不可掌控的巨大威脅。
面對著處處比我們更優越的人工智能,獲得哆啦A夢的好處,或許遠比不上獲得終結者的壞處。畢竟人工智能和普通的技術不一樣,有可能成長為一種我們駕馭不了的力量。在人類歷史的往期經驗中,面對駕馭不了的力量,我們總是嘗試用人性去保全自己:用虔誠求雨、用愛情感動上蒼、用苦修換來世。
如今力量還未出現,與人工智能不能共情的可能卻先擺到了我們面前。上一次無法與力量相當的同類共情的情況,出現在十萬年前,早期智人與尼安德特人一同在進化之路上緩慢前行,因為雙方生態位的重疊,最終智人取代了尼安德特人和其他人科亞種,走到了今天。有人說是因為尼安德特人的智力比智人低下,有人說尼安德特人被智人吃掉了。更沒人記得,尼安德特人也會利用工具,也會裝飾自己。
如今我們對人工智能沒由來的恐懼,或許是基因深處對歷史重演的默默回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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