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創業國度”的傲嬌與隱痛
文|《財經國家周刊》記者 聶歐
一位以色列風投人士稱,他們沒有 華為 、聯想,也沒有索尼、三星,因為“猶太人缺乏安全感,講求快速獲利”,缺乏對企業、產業成長的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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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創業,會覺得很丟臉。”退役老兵Eitan Sella說,當年自己在IBM和創業之間毫不猶豫地選了后者。盡管30歲出頭已有過三次失敗的創業經歷,但他仍堅信自己的第四家公司Hybrid一定會成功。
猶太民族漫長、復雜、曲折的歷史,決定了以色列是個有著強烈民族感的特殊國度,每個以色列人細胞里潛藏的“傲嬌”,都會在聽到“創業國度”這一贊譽時瞬間迸發。
他們會告訴你,在全球掛牌納斯達克的企業中,以色列有近百家,僅次于美國;IBM、微軟、英特爾、惠普、雅虎和谷歌等全球300多家一流高科技企業,都在以色列設有研發中心;并且,以色列風投資金總量甚至超過了全歐洲的總和。
“目前有30%多的風投資金來自中國。”以色列外交部經濟司以中經貿關系組組長Hila Engelhard給出最新數據——這里已成為中國風投的豪擲之地。
但是,當《財經國家周刊》記者用20天時間走訪了以色列最具代表性的幾十家企業、大學、研究所、孵化器乃至國會、經濟部的諸多人士后,發現這個備受關注的“創新圣地”其實也有著外界難以察覺的隱痛。比如貧富差距,比如地緣政治風險。
更重要的是,各種孵化器、加速器數量遠多于初創企業本身,而其風投體系也大多集中在天使輪和A輪,B輪以上投資只能依靠國外。
“超過2000萬美元估值的企業寥寥可數。”一位以色列風投人士稱,他們沒有華為、聯想,也沒有索尼、三星,因為“猶太人缺乏安全感,講求快速獲利”,缺乏對企業、產業成長的耐心。
科研生態:為科學而生,或為商業而活
以色列人的傲嬌隨處可見,最明顯的就是其獨特的科研生態——既能保持嚴謹的科學態度,又有產學研充分結合的有效機制。
“我們的創新基因深入骨髓。”以色列知名風投基金Gemini創始人Eran Wagner很是自豪。850萬人口中,初創企業的密集度僅次于硅谷——全國一共有6000至10000家,去年一年就新增了1400多家。
據以色列經濟和工業部對外合作局官員Hovav Ref介紹,歷史上兩次大移民造就了以色列的今天:一是建國初期全世界猶太人的回歸,二是上世紀90年代蘇聯解體,約100萬猶太人來到當時人口僅500萬的以色列,其中大部分為高知人群且約17.4%為工程師。
在走訪了近十家高校和研究所之后,《財經國家周刊》記者總結出了當前以色列經濟的兩類支柱型人才:一類為科研而生,另一類為商業而活。
全球著名的魏茨曼科學研究所無疑是第一類人的聚集地。供職于此的Yael Edelman教授回憶此前一次在美國的演講經歷:自己正無比興奮地陳述著科研成果,臺下一位商人卻提問該成果何時能夠商用,Yael解釋說“現在還不行,但這就是科學”,而商人卻送了他一句“祝您早日成功”——兩個國家、兩種文化的差異,至今讓他記憶猶新。
在魏茨曼工作的36年里,Yael婉拒了數學學院院長的要職,就是為了追求純粹的科學,遠離管理和商業。
他介紹說,魏茨曼擁有200多名世界一流的學者和多位諾貝爾獎得主,但卻僅僅設立了數學、生命科學和計算機等少數學院,學科設置上寧缺毋濫,且其優勢學科50%集中在生物領域,癌癥研究水平更是全球頂尖。這種“小而精”的布局,正是追求純粹科學的縮影。
同樣,4年前受邀來到生命科學院的Berta Strulovici教授,也是看中了這一學術氛圍。“我們是純學術機構,研究經費40%來自政府,30%來自捐贈,還有30%來自第三方。”
而最后這30%,卻正需要依賴第二類人——魏茨曼旗下的科技轉化公司耶達(Yeda)居功至偉。
Yeda是以色列首個學院系科技轉化平臺,也是全球首創及最為成功的科技轉化平臺之一。為了服務魏茨曼從事基礎研究的定位,Yeda的員工長期跟蹤科研人員的研究,一旦有商業化可能,就專門成立評估小組并鋪開后續的專利協作、申請、授權等商業運作。
“主要依靠專利授權費來繼續支持基礎研究。”一位Yeda負責人介紹,從實驗室到市場的全過程都由Yeda主導,平均每個專利每年收入超過10億美元。當前,Yeda是全球唯一同時擁有三大最暢銷藥物專利的公司——以色列梯瓦公司藥物Copaxone、雪蘭諾公司藥物Rebif和美國英克隆公司的抗癌藥Erbitux。
同樣,相對更側重于實用科學的以色列理工大學,也擁有自己的產學研轉化平臺。
該校計算機學院負責人Aram Movsisian介紹,學校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輸出大量實用型科研人才,現如今52個研究中心共擁有6家總市值50億美元的初創公司,其中一家研究腦癌藥品的企業市值高達24億美元。
政府之手:無翻云覆雨,只清風拂面
以色列另一個傲嬌之處,在于政府的“有形之手”拿捏頗為得當。
在貝爾謝巴市的Gan-Yam Negev高科技園區,CEO助理Itay Katzqv解析了該園區的股本結構:市政府出地并給予稅收優惠,Gav-Yam地產公司負責建設和物業運營,該市的本古里安大學提供科研、咨詢等支持,KUP投資公司負責籌措資金。
當前,該園區入駐率高達80%,其中33%是網絡安全公司,這使得貝爾謝巴逐漸成為了以色列的第一網絡安全城市,并很快聞名全球。
“政府前期會優惠最高20%的稅費,或直接減免,或讓企業作為補貼發給員工,同時提供必要的咨詢幫助。”Itay介紹。他朋友的公司Merphisec,就是由政府牽線德國電訊集團和本古里安大學聯合支持,最終獲得了JPC的大筆投資。
這種四方合營機制在以色列很常見,政府能據此來維護企業作為創新主體的重要地位。
一方面,企業自籌創新資金,對創新成果擁有自主權。據統計,以色列工商部門的研發費用45%為自有資金,51%來自國外融資,因而除部分政府資助項目外,企業對創新成果擁有完全的產權。
另一方面,創新以中小企業為主,始終堅持市場導向。在以色列近4000家高科技企業中,資產總額超過10億美元的不到10家,絕大部分是中小企業,船小好調頭,可及時根據市場需要決定創新方向。此外,以色列國內市場狹小,其高科技產業研發始終面向全球市場,也使其產品易于走向全球。政府則主要支持基礎科學和共性技術研究、設立科技產業園區等,為企業的研發創新提供基礎理論和良好環境。
“不僅如此,政府還創建了良好的創業生態。”一位駐以的中方人士稱。
例如,以色列教育投入占GDP比重長期保持在10%左右,全國77%的人口接受過12年以上的教育,人才素質較高。以色列每萬人中就有近150名科學家和工程師,這一數據排名全球首位。
并且,良好的科技管理體制保證了全國科技工作有序運轉,由科技部、經濟部等13個部門共同組成國家科技決策體系協同推進全國的科技工作,避免重復建設或遺漏。
獨特視野:小到精準化,大到全球化
以色列人第三個傲嬌之處是“精打細算”,小至精簡精細、實用至上,大至國際視野、全球平臺。
最能體現“精準”一詞的莫過于以色列的農業。
Volcani研究中心動物科學研究所所長Uzi Moallem表示,盡管該中心是以色列最權威的農業研究基地,卻常會為一些不起眼的細節性研究花費精力。
例如,該中心正在為干旱和半干旱地區研發一款新型小麥,減少20%-30%的水分蒸發并增加20%-30%的產量,為此前期一共實施了25個育種計劃。該中心還在全國推廣了GPS定位施肥技術,區分雜草和農作物,把化肥使用量降到最低。
并且,為降低農作物在運輸儲存過程中的損耗,該中心研發出一種天然薄荷油涂抹在農作物上,加上一種納米級的特殊包裝,使得原本20%至30%的損耗量降至0.5%。
“我們還關注奶牛的幸福指數。”Uzi為農場的每頭奶牛裝上了6個測量儀器,分別搜集食量、步數、睡眠質量、咀嚼次數等數據,精準計算其所需營養量。
除去精準化,以色列幾乎所有初創企業,無一例外地瞄準了國際市場。
前述中方人士表示,不僅以色列企業相當重視國際研發合作,其政府也同歐盟、美國、日本、OECD、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等達成了合作協議,參加了29個國際和國家間工業研發活動,開展了大量項目合作。
而微軟、IBM、英特爾、華為等跨國公司均在以建立研發中心,進一步促進了國際科技合作的進展。據此,以色列的研究機構和創新企業與世界頂尖科學家建立了良好的聯系,獲得了大量國際資金支持。其科研支出中,來自國外的資金占比在四成以上,已成為其第一大資金來源。
“怪異”現象:本土風投斷層,孵化器多于初創企業
“不過,以色列也顯現出諸多隱痛。”前述中方人士在以生活、工作和投資10多年,有較為深透的觀察。
首先,盡管風投活躍,但本土風投基本集中在天使輪和A輪,B輪以上大多依賴于境外資金。
以色列理工大學教授Aram指出,以色列不是金融中心,全國僅有兩家銀行——以色列工人銀行和國民銀行,直接融資體系基本被壟斷,其高昂的收費讓初創企業不堪重負。
風投等間接融資的體量亦非常有限,且大多集中在特拉維夫。數據顯示,盡管以色列的風投總量已從2012年的49億美元增至2015年的310億美元,但本土風投占比不到2%。
比如,以色列理工大學位于第三大城市海法,持續融資的艱難和風險正使得畢業生們的創業意愿下降,開始選擇IBM等大公司的穩定生活。
“其他城市就更難了。”Aram坦言,企業從襁褓期就必須贏得境外風投的青睞,而當前的優選之一便是中國。
金融科技孵化器Co-Founder首席執行官Avi Cohen透露,他們引入了香港匯豐等四家合作銀行,現有資金3/4來自境外,且中國一家風投基金PandoGroup的2.5億美元投資支撐了整個孵化器的運營。而在該孵化器中的Multi Sense網絡反欺詐公司,如今同樣依靠中國風投Bandit的支持。“明年會在上海召開一場金融科技會議,進一步尋找中國投資者。”
Itay正在通過谷歌翻譯軟件自學中文。今年7月,他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與前來考察的中國平安集團做了數小時交流。“在這里,沒有人不渴求金主的到來。”
第二個“怪異”現象是,各種孵化器、加速器數量超過了初創企業,且大多同質化。
除了提供辦公地點、基礎設施以及4-6個月的差異化培訓外,這些孵化器大多不占有初創公司股權,其競爭力主要表現在國際化人脈和融資能力上,盈利主要來自中介費。
例如,擁有全球網絡的孵化器Masschallenge(MC)不久前在耶路撒冷開設了分支機構,其負責人Yonit Golub Serkin介紹,已有835家公司從他們的孵化項目中“畢業”,MC共為其募集了14億美元并創造了5萬個就業崗位。最近,他們又從4270家初創企業中選出376家,正在全球范圍尋找風投。
同樣,美國眾創空間Wework也在特拉維夫和貝爾謝巴設立了分支,初創企業可以按月簽合同,等待融資。
“但是,更多無名的小型、微型孵化器缺乏人脈和競爭力,很難生存。”前述中方人士稱。
賺快錢心態:哄抬“物價”,陷入“做不大”怪圈
以色列“雙創”的又一隱憂,是文化、習慣所導致的企業“做不大”。在大量金主涌入的當下,創業者通常會哄抬“物價”以快速盈利。
“非常明顯,這兩年初創公司的收購價漲了很多。”前述中方人士說,資質和潛力相差無幾的兩家公司, 5年前后售價翻了6-10倍。
而這一切的基礎,是源源不斷的“金主”。
Hila援引官方數據稱,今年的兩場中以峰會,每次都有超過2000多家企業參與。2015年,從中國來到以色列的政務、商務和旅游人員共達4.7萬人次,而今年截至8月底,這一數字超過了5萬。“去年以色列的風投資金30%以上來自中國,今年還會更多。”
網絡安全、精準農業、生物制藥、智慧交通等是中國風投的熱點,復星、阿里、盛景等企業代表團紛紛涌入,并由此帶動了中國高校的對以投資。
以色列理工大學子公司Sealantis首席執行官Tomer Fuchs介紹,為了贏得中國投資,他們專門在中國申請了專利,并獲得了深圳清華大學研究院1200萬美元投資。
但事實上,以色列的公司已經越來越貴。
Eran也直言,早年他創辦Gemini基金時,以色列的初創公司“很便宜”,但現在本土風投越來越難,因為“價格被炒起來了”。
前述中方人士分析,真正的好標的已過于昂貴,因而中國企業不但要學會粗中選精,還要注重整合雙方資源,以免收購失敗。他說,一些明星投資效應很可能會引致更多的跟風行為——例如,中國巨人網絡的殼公司世紀游輪10月25日宣布,以發行股份255億元和支付現金50億元兩種方式,收購以色列網絡游戲公司Playtika,其中僅史玉柱一人就大手筆增持50億元。
“如此收購未必可持續,會對明年的投資風氣造成誤導。”他表示,尤其是在對以投資已經過熱的當下。
那么,大量的境外資金為何造不出一家華為、聯想或者索尼、三星?
Eran分析,猶太民族骨子里缺乏安全感及其地緣政治的復雜性,使得他們一方面居危思危,只能以科技創新來富國強國,形成了挑戰權威、愿意冒險的民族特征,即便是創業失敗,也會屢敗屢戰。
另一方面,以色列人普遍具有賺快錢的心態,一旦看到資本的曙光,就會很快賣掉公司變現,以求回籠資金進行下一次創業。因而,以色列擁有大量創業經驗豐富的導師,卻缺乏能持久作戰、深耕不懈的守望者。
前述中方人士勸誡中國企業,不要一哄而上,更不要簡單購買,要深入調研并尊重其獨特的企業文化和經營理念,“我們的豪擲才有可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