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 風聲OPINION(ID:ifengopinion) ,作者:陳亞亞,編輯:措雪,頭圖來自:視覺中國
奇跡并沒有出現。12月1日,鹿道森的遺體在舟山附近海域被發現。事后大家才發現,這是一次預謀已久的自殺。在這之前,他就將個人物品做了妥善安排,并在個人網站上寫好了時間:1996.10.24—2021.10.24 (農歷生日) ,并選擇在11月28日生日這天踏上了不歸之旅。
“壓垮我的不是一根稻草,而是無數的沙粒,我每走一步都是像背著大山走……”我想,很多人和我一樣,在看到鹿道森遺書時,都從內心深處產生了共鳴。事實上,在他的消息傳開之后,有無數人在網上表達相同的心境。調查顯示, 25-34歲是青年人自殺的高危年齡段。 因鹿道森之死,我們必須思考:社會應該做出怎樣的改變,才能避免出現更多這樣的悲劇?
一、孤獨的童年:被忽視的校園霸凌與精神暴力?
鹿道森曾這樣講述自己的童年:出生于農村貧困家庭,一度成為留守兒童,后來跟父母團聚,但生活沒有變得更好,因為家里人總是吵架,父親對他的要求也非常嚴苛,連中考失利也未能得到父母的包容.....這些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陰影。長久以來,他都感覺自己并不是被愛的,只是父母想要控制的一個工具人。為此,他感到非常痛苦。
少年時期的校園霸凌,是他痛苦的另一根源。 在學校,他因個人形象不夠陽剛,很安靜很有禮貌,不像其他男孩子那樣出口成臟、打架斗毆,而被人視為異類,各種排擠、欺負,如強迫下跪,被威脅,攔路不讓走,還被起過各種侮辱性的綽號,如“假妹”、“假姑娘”、“雞婆”等。這些事件讓他難以釋懷,多年后還在網上大聲疾呼:請停止校園霸凌吧!
從他的講述中我們可以看到,他的童年是孤獨而痛苦的。然而,他的親戚在面對媒體采訪時,卻講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在他們看來,鹿道森其實生長在一個很幸福的家庭,雖然家里比較窮,父母也沒有文化,但家庭關系還是和睦的。父親也只是嘴巴上不饒人,是刀子嘴豆腐心。而鹿道森作為家中獨子 (還有一個妹妹) ,甚至可以說備受寵愛。他一直都是家里人的希望,大學畢業后想要創業,父親就給他貸款出錢,提供了經濟支持。
痛苦的人往往會壓抑和掩飾消極情緒,避免被人看出,但旁觀者和當事人敘述之間的差異怎會如此之大呢?當然,這也許只是不同的人從不同角度看問題所致。相對于那些食不果腹、動不動你死我活、有嚴重暴力的家庭而言,基本滿足溫飽、只是吵吵架而不是“往死里打”的家庭,在某些人看來就是幸福的了。而作為一家人的希望,獲得更多的家庭資源,這到底是一種寵愛,還是不堪承受的壓力,恐怕也很難說清楚。
不少研究指出,童年時遭受忽視、虐待的人,在青年時期會更多出現危險行為或情感問題。鹿道森也不例外,貧困家庭、留守兒童、親子關系不良、校園欺凌等,都是成年后引發自殺的風險因素。
其中,親子關系的問題可能更突出,因為它持續時間最長,影響也最為直接和強烈。 童年的心理創傷使得許多人在成年后飽受精神折磨,心理輔導和治療對此有一定的緩解作用。但經濟狀況不好的人很難獲得這類服務,這筆不菲的費用往往是他們難以承擔的。
二、鹿道森的背后:站著無數同樣困境的文藝青年?
鹿道森是一名攝影師,他的攝影風格獨樹一幟,被稱為“幻象風”,在圈內頗受好評。他的作品很多是關于女神的,海洋女神和云彩女神即其中代表作,豐富飽滿的色彩、充滿張力的線條,表達出一種強烈的、想要脫出塵世羈絆的欲望。
他熱愛攝影事業,希望借此找到生存的意義, 曾滿含深情地寫出過這樣的文字:“攝影究竟有什么意義?春天有油菜花開,秋天則是桔梗盛放,即使只是漫山遍野中一株小草,生根發芽,終究也會有屬于自己的小小地方吧?”
然而,他的事業發展一直不順利,在貴州開過一個工作室倒閉了,來到杭州也不見起色,生活壓力越來越大。
一方面是資源匱乏, 他這樣分析過:“最近看到一句話:要出一個藝術家,必須是幾輩人的結晶,爺爺輩要有錢,父親輩要有文化,兒子輩才能有條件成為藝術家。這句話在我這種普通人看起來,真是遙不可及呀”; 另一方面,也由于純藝術往往難以商業化, 他一度想放棄理想,走市場化路線,但又難以接受這種功利性的做法:“我不愿意做一個打開就是一具空殼的軀體,創作除去美學,表達應該為上。”
創業之路越來越艱辛,他對自己的選擇逐漸失去了信心: “沒有退路,只能奔跑......對于未來的迷茫,對于夢想的執著,即使已經疲憊不堪,多想休息一下,但還是不敢停下來,還有好多事情等著我去做......不斷熬夜又熬夜,思考下個月怎么活......頭發沒完沒了的掉,肉眼可見的憔悴,獨自一人吃飯,看著夢想越來越遠,自己想要成為的那個模樣漸漸消失在風里。”這種生存的困境,可以說是當代許多藝術青年的真實寫照。
在現代化的大都市中,文藝青年是難得的寶藏,是城市保持活力的基本資源之一。 在理查德·佛羅里達的《創意階層的崛起》一書中,就曾提出一套創意指數來評估地區的創意經濟發展狀況,其中波希米亞指數指的是該地區內作家、設計師、音樂家、演員、導演、畫家、雕刻家及舞蹈家等從業者占總人口的比例。顯然,他認為這些藝術從業者對創意經濟有積極貢獻,是城市發展不可或缺的人才。
杭州是較早提出要以發展文化創意產業來促進城市轉型與發展的城市,2007年就制定了打造全國文化創意產業中心的戰略目標,2012年加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全球創意城市網絡項目。在這里,聚集了眾多有志于文創產業的人士,不少藝術青年也在其中。他們到此尋求發展機會,但其中只有少數幸運兒能夠成功。
那些失敗者,那些不那么成功的人,雖然也為城市發展做出了一定貢獻,但往往沒能獲得足夠的資源扶持,難以堅持下去,最后不得不黯然離開。
三、走出貴州:“異類”的精神后遺癥?
鹿道森的故事,對我而言并不陌生。我也來自貴州,從小生活在比較貧困的山區。在這里,物質上的貧困令人窘迫,但更大的痛苦是精神上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非常粗糙,各種暴力、糾紛很常見。要學會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是一件不容易的事。那些情感細膩的人會受到更多傷害,通常被視為異類,不被人理解。我們發展出了各自的應對方式,比如我是通過自閉來堅持住的,而這往往留下長期的、精神上的后遺癥。
對于大都市中藝術青年的艱辛,我也曾感同身受。剛畢業時曾因一個偶然的機緣,我在浦東偏遠地區租到了一間“畫家村”的房子,價格很便宜,但非常簡陋,沒有裝修,只對必要的生活設施進行了處理。我的鄰居是一些外地來滬的畫家,他們興致來了會在樓道、房門上進行創作,給簡陋的建筑罩上一層玫瑰色的夢幻色彩。
我想利用這個機會認識幾個藝術家,可是每天長時間的通勤讓人精疲力盡,沒有心力再展開社交。僅過了半年,畫家村的房子就出了問題。浦東開發越來越快,房子也越來越貴,這里稍微裝修下就可以出租給有錢的白領,而不是用來救濟窮畫家。我們被迫搬離,那些畫家去了哪里就不可知了。這段經歷后來被我寫進小說《第七感LIFE》,書中寫了一個畫家離開上海后失蹤的故事,他就那樣消失不見了......
那些在大都市中消失的藝術青年,鹿道森就是他們中的一員。 據說他很喜歡一首叫《玫瑰少年》的歌,這首歌是紀念葉永志的,一個因行為舉止不夠男性化而長期遭受欺凌、為此付出了生命的少年。蔡依林把這個故事改編成歌,呼吁社會善待那些非主流、不符合傳統規范的人,歌中這樣唱道:你離開后,世界可改變?多少無知罪愆,事過不境遷。永志不忘記念,往事不如煙。
鹿道森在遺書中說:愿玫瑰年年為他開放。如今,為逝者悼念的同時,我們更需要追問,這個世界有無改變的可能,應該做出哪些改變?包括消除社區貧困,改善留守兒童的生存環境,減少家庭暴力和校園霸凌,為青少年提供更多的心理支持,提供其生存和發展的必要資源,幫助他們建立更多的社會鏈接,改善親子關系......只有做到了這些,或許,才能讓“玫瑰少年”的悲劇不再重演。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 風聲OPINION(ID:ifengopinion) ,作者:陳亞亞,編輯:措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