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團沒有停火權
溫斯頓·丘吉爾曾經如此形容一戰的爆發: “一個個可怕的假設,全都湊到一起了。”
原本關系緊張的幾方,往往會做最壞的打算,并認為這種打算能夠讓自己獲勝,然而正是這些準備,最終導向了大家都以為不會發生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歐洲最終變為一片焦土,美國日本崛起。
這句話被印在了《八月炮火》開篇,肯尼迪總統在處理古巴危機時,恰好讀到這本書,據說他從中得到了啟示,最終避免了一場大戰。
這也是王興最喜歡的書之一,而在 7 月 16 號的采訪里,美團最核心業務的操盤手王莆中也多次用“一戰”來類比當下的外賣大戰。
這是一場愈演愈烈的戰爭。僅僅一個季度,參戰各方就計劃投入超過 500 億元,將整個市場的單日訂單量,從年初的 1 億單,強行推高至創紀錄的 2.5 億單。一方是投入巨資、決心“掀桌子”的挑戰者,另一方則是高調宣布戰報、用 1.5 億單日訂單淹沒對手的反擊者。
王莆中喊話, 說這樣的“卷”在傷害行業,也沒有意義,最終只剩下泡沫。 這些言論,也被看作美團想要停戰的信號。
美團當然是市場主導者,王莆中也在訪談里反復強調,美團在精細運營上有著不可比擬的優勢,能用更低的成本完成補貼,帶來更多的單量。
不過,美團是否因此便擁有單方面叫停戰爭的權力?它是否擁有真正的“停火權”?
外賣大戰真的沒意義嗎?
王莆中說這場戰爭沒必要,沒意義,大致有兩個論據。
一個如前文所說, 美團有著更好的打補貼的能力,“這是我們近十年時間鍛煉出來的 ”;
一個是 外賣利潤率很低,市場天花板不高 ,“去年行業利潤總計為 300 億元,利潤率排互聯網行業倒數幾位,電商則有 6000 億元利潤”。
一邊秀肌肉,一邊倒苦水,意思是告訴對方,這場仗你們打不贏,費心打贏了也沒用,贏來的都是泡沫,不如專心把主業做好。
美團是一個被動卷入非理性戰爭的、清醒的行業領導者,而競爭對手發起的補貼戰是非理性的,希望大家回歸行業理性。
不過,我們得跳出他設置的二元對立邏輯。
王莆中熟悉一戰歷史,他應該清楚, 戰爭的核心不是“非理性”對抗“理性”,而是不同角色的戰略需求沖突,疊加對未來局勢的焦慮。
美團是在位者,它的核心戰略需求是維護現有生態的穩定和盈利性。它用十年時間建立了一個精細且利薄的復雜系統,并在這個系統上實現了盈利。因此,任何破壞現有價格體系和利潤模型的行為,在它看來都是“非理性”的。
阿里和京東是挑戰者,他們的戰略需求是不惜一切代價撕開突破口,顛覆現有市場格局。他們無法在美團制定的“精細化運營”規則里獲勝,因此必須采用最簡單粗暴的武器——資本, 用“非理性”的補貼來強行改變用戶習慣、瓦解商家同盟、沖擊在位者的根基。
王莆中反復強調美團的“體系能力”和“零售業的復雜性”,這恰恰是在位者的優勢,也是其思維慣性。而挑戰者正是要用一種“反復雜”、“反體系”的野蠻力量,讓在位者精密的機器陷入泥沼,被迫用自己不擅長的方式來消耗。
何況,十年前,戰爭的目標是成為消費者手機里那個最受歡迎的線上“美食廣場”。但今天,戰爭的目標早已升級。用淘寶內部的話說, 他們要爭奪的是“閃購”而非“外賣”的心智。
各方爭奪的,不再是餐飲外賣這個“服務層”,而是未來十年本地生活“基礎設施層”的控制權。這好比大家爭奪的不再是建哪個購物中心最吸引人,而是修建和控制整個城市的“公路網”。 誰控制了這張能在30分鐘內將萬物送達的“公路網”,誰就主導了未來所有商品的即時交易。
面對這個巨大到足以影響未來十年增長的獎品,過去那種基于投入產出比的理性判斷已然失效。
盡管王莆中試圖淡化這個獎品的價值,稱即時零售只是一個萬億元市場,遠小于電商的二十萬億元,但對于增長見頂的巨頭們來說,這是他們無法放棄的戰略要地。
從閃電戰到壕塹戰
我們依然可以把這次訪談,視作戰爭的一個轉折, 但戰爭并非要走向結束,而是走向“壕塹戰”。
京東的策略是閃電戰,抓住了美團在社會責任與社會形象的薄弱環節,迅猛開火,加入戰場;淘寶則是一貫的搶灘登陸策略,糾集大部隊,不計代價發起沖鋒。
與面對抖音時候類似,美團的回應是將戰爭拖入一場自己更擅長的、比拼體系韌性和消耗效率的壕塹戰。
壕塹戰的新規則是,勝利不再取決于一次性的戰術奇襲, 而取決于誰的消耗效率更高,誰的戰爭機器更強韌。 王莆中在訪談中幾乎用了一半的篇幅在論證這件事。
他詳細地解釋了美團如何通過更強的系統能力,將補貼精準地投向特定用戶和商品;如何用“到店自取”模式,在沖高單量的同時,省去高昂的履約成本。
他宣傳“我們沒有花8個億,實際投入遠比阿里少”,這事實上是在展示自己的武器庫。 這意味著美團能用遠低于對手的成本,給市場造成同等甚至更強的沖擊。
這會讓對手陷入兩難:如果跟進,這意味著要以一種更昂貴、更低效的方式流血;如果不跟進,則會在市場聲量和份額上被徹底壓制。
于是,王莆中所講述的“被動應戰”故事,也成了高明的敘事策略。他一邊說“我們本來不想卷”,將自己塑造成和平的維護者;一邊又高調宣布“只有勝利者才能說打仗沒有意義”,并用壓倒性的戰報展示肌肉。
這是在位者面對挑戰時候的最佳選擇。 它的“被動”姿態,可以搶占道義高地; 而它的“主動”,則是用自己最擅長的武器,將戰爭強行拖入對自己最有利的節奏,逼迫對手在自己設定的規則下進行一場無法獲勝的消耗戰。
陷入壕塹戰之后,指揮官的迫切任務,是尋找走出壕塹的路徑,這是王莆中接受訪談的原因。
只是,指揮官們有時需要面對組織內部巨大的“信息迷霧”。7 月 12 日傍晚,美團因監測到淘寶閃購發出新一批紅包,便以為對方正在發起大規模攻勢,從而迅速加碼迎戰。這次 “擦槍走火” 事件,恰恰證明了, 在高度不信任的戰場上,信息極易被誤讀,沖突會因慣性而自我升級 。
這或許是王莆中選擇公開“喊話”的深層原因。
在訪談的最后,他表示,希望對手能“關注一下一線的真相,不要被簡單的數字蒙蔽了”,這可以被解讀為一次試圖繞開組織迷霧的戰略溝通。他試圖通過公共渠道,直接與對方的最高決策層對話,以打破冤冤相報的升級循環。
停火的時機
不過,目前來看,停火的時機還沒到來。
當繼續戰爭的代價明確高于接受和平的代價時,停戰才有可能, 而當下,天平兩端遠未達成平衡。
如前所說,對于阿里和京東而言,其戰略目標是搶占未來十年的本地生活 “基礎設施層”,面對如此巨大的獎品,眼下的虧損仍然劃算。
而且,巨大的前期投入制造了“沉沒成本”陷阱,正如一位阿里人士所言, “不持續投入,之前投入的錢就是白花。” 此刻停火,就意味著承認了數百億投資的失敗。
美團也不能示弱,任何族群的頭目一旦顯得軟弱,那么窺伺已久的競爭者便會一擁而上。美團的核心領地和利潤來源正被圍攻,任何示弱都可能是致命的。在它的計算里,此刻和平的代價,是未來的生存空間。
何況,這場大戰綁定著太多商業之外的因素,比如王莆中所說,“創始人的創業激情疊加高管的個人意愿”,倘若外賣大戰的結束,被視為“創始人”或者“高管”的失敗,那么他們就要承擔來自組織的壓力。
戰爭難以驟停,而戰爭顯然又不能持續,各方可能都在等待一個臺階。
這個臺階,可能由內、外兩種力量共同搭建:
內部是經濟上的不可持續。 當挑戰者們發現,他們不僅無法在短期內摧毀美團,反而要為此付出遠高于對手的代價時,他們內部的“戰爭時鐘”就會比對手更快地走向終點。持續的巨額虧損,會不斷侵蝕其核心業務的利潤,最終動搖整個集團繼續投入的決心。
外部是對規則邊界的劃定。 ?王莆中在訪談中特意提到,宿遷市場被打成了“焦土”,堂食與外賣價格出現巨大扭曲。 這種以摧毀行業正常秩序為代價的競爭,恰恰是監管最可能介入的領域。 當外部規則開始劃定邊界,“掀桌子”的打法就會受限。
當“無限戰爭”的幻想被外部規則的鐵籠關住,而“有限戰爭”的現實又是在一個自己效率遠低于對手的戰場上進行時,那個讓大家重回談判桌的“臺階”才會真正出現。
回到我們最初的問題:美團是否擁有停火權?
答案或許是, 權力已不屬于任何一方,而屬于戰爭本身。
當巨大的沉沒成本讓所有參與者都不得不承認“不持續投入,之前投入的錢就是白花”時,當在位者堅信“只有勝利者才能說打仗沒有意義”時,戰爭便擁有了自身的意志,將所有人都裹挾其中。
在最后時刻到來之前,消費者手機上每一次被補貼驅動的下單,都成為了這場戰爭的一部分 —— 為一方的戰壕添一塊磚,為另一方的炮火加一分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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